第十一章 ——巴勃罗·聂鲁达同志!——到!面对死亡(2 / 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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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忽然,诗人的司机惊慌地跑进来:“这是非法闯入民宅。来了3汽车的士兵。”马蒂尔德非常紧张,她担心的是手上这几页诗人的口授记录稿。她急忙把这几页纸夹在一叠杂志里,然后把杂志乱摊成一堆。在拉莫内达宫,飞机坦克曾对准一个人——阿连德猛攻。现在,在黑岛,全副武装的士兵又把一个重病卧床诗人的家包围得水泄不通。机关枪架在房子周围,枪口对准门窗。士兵们用靴子跺着地板,问有没有地下室,他们要搜查武器。卧病在床的诗人对带队的上尉说:“对于你们,这里只有一种危险品。”上尉一下子跳了起来:“是什么?”并惊慌地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枪。“这——就——是——诗——歌!”诗人一字一顿地回答。上尉耸耸肩,松了口气,以为这不过是诗人开的一个玩笑而已。他不懂,诗人是在庄严宣告:在他的家里,能找到的只有诗歌。而他的诗歌,对于敌人,就是最危险的武器!
  每天都有令人不安的坏消息从圣地亚哥传来。诗人的朋友、熟人们,有的躲藏起来,有的被逮捕,还有很多人,已经死去。这就像钢刀刺在心上,诗人痛苦而忧伤,他的病情迅速恶化。19日,一辆救护车接聂鲁达去圣地亚哥医院。一路上,车被士兵两次截住搜查。诗人眼里饱含着泪水,这是马蒂尔德第一次见到他流泪。他请求:“巴多哈,帮我擦一下脸。”他不是为自己,是为他的智利而哭泣:灾难,巨大的灾难落在智利人民头上。
  聂鲁达住进圣玛丽亚医院。朋友们来看望,其中有墨西哥大使,他坚持要接诗人去墨西哥,路易斯·埃切维里亚总统派了一架飞机供他专用。马蒂尔德劝巴勃罗离开,但诗人对这话连听都不要听:“我绝不离开智利,我要在这儿承受我的命运。这是我的祖国,我的岗位就在这儿。”第二天,墨西哥大使和一些朋友们又来了,他们力图说服诗人离开智利。他们劝了很久,陈述了各种理由。特别提到他的病在这儿无法得到应有的治疗,还有他没有最后完成的回忆录……最后,聂鲁达终于同意了。但他只带少量必需品,因为不管怎样,他要尽快回来。但是,当马蒂尔德从黑岛取了一些必需品赶回医院时,诗人又变卦了。他刚和一些朋友谈过话,马蒂尔德竭力瞒着不让他知道的许多野蛮暴行,残酷屠杀……他都知道了:“他们在杀人,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,停尸所堆满死人。维克多尔·哈拉维克多尔·哈拉,智利著名歌唱家。在智利军事政变一开始就被残酷杀害。被砍掉手,被砍成几段而死……”他痛苦,他震惊,他忧伤,他愤怒,但他却无能为力。最后,他温柔但却是坚决地对马蒂尔德说:不,他不离开智利,他希望这也是她的决定。他热爱的一切都在这里,当他的人民遭受残酷迫害的时候,他不能逃跑,他要亲眼看到在他的祖国发生的一切。马蒂尔德说:“好吧,我们留下不走。明天我就告诉墨西哥大使,谢绝埃切维里亚总统的邀请。”听了这话,聂鲁达才平静下来。
  夜里,诗人睡得很不安稳。在梦中他喊了几次:“他们在杀人,他们在开枪。”听着直升机在轰鸣,警车在呼啸,还有枪声……他知道发生的是什么……他一再说:“我不走,我应该留在这儿……”后来,他逐渐安静下来。第二天,直到下午,他都没有醒。马蒂尔德还以为他是太累了:让他安安稳稳地多睡一会儿吧。她什么都想到过,就是没想到诗人会这么突然就离去。医生对她说过,癌症已经控制住,如果不发生意外,诗人还可以再活5—6年。他一直头脑清醒,关注着一切。22日上午,他和画家内梅奥·安图内斯谈论形势。在政变后不到两周,他就预言,政变当局将长久统治智利。他不幸言中了,军政府统治智利长达16年之久。这位画家,成了聂鲁达生前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。
  3个忧愁的女人:马蒂尔德、诗人的妹妹劳拉、一位亲密朋友特雷莎·阿米尔,一直守候在诗人床前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忽然,诗人动了一下。太好了,他要醒了。马蒂尔德俯下身去,只见一阵轻微的颤抖掠过他的全身,然后,他再也不动了。诗人再也没有恢复知觉,他从前一夜的噩梦中径直走向了死亡。这是1973年9月23日夜里10点半,政变发生后的第12天。聂鲁达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:“他的心碎了。”
  聂鲁达以生命履行了自己庄严的誓言:
  但是,我却深深眷恋着
  我那寒冷的小小国家。
  如果必须死一千次,
  我只愿意死在那里:
  如果必须生一千次,
  我只愿意生在那里:
  依傍着野性的南美杉,
  沐浴着从南极吹来的风,
  倾听着刚刚购置的钟的奏鸣。
  ——《伐木者醒来吧》
  送别
  劳拉在哭,马蒂尔德像傻了一样愣在那儿,欲哭无泪。只有特雷莎·阿米尔头脑清醒地操持着,她催促马蒂尔德找衣服。她们给聂鲁达穿上他平日喜欢的一件鲜艳的方格衬衣,外面套上近于咖啡色和红色之间的大方格外衣,把一条红丝巾围在他的脖子上。一口灰色的棺材抬进来,很丑陋,但总算不是黑色的。马蒂尔德特别嘱咐过,要浅色的,聂鲁达不喜欢黑棺材。他们曾戏谑地谈到过死,诗人说:“太可怕了,棺材都是黑色的。为什么没有浅色的、鲜艳的,甚至木盖上有小花的?”而现在,马蒂尔德就守在一具灰色的棺材前。她轻轻把诗人的头扶正,让他躺得舒服些,正像20多年前在墨西哥,诗人的病床前一样。她还没意识到死亡已经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,只觉得他仍然需要她的精心照顾。诗人的脸上留着一丝嘲弄的微笑,在那最后一刻,他想到了什么?
  天亮了,宵禁解除了。很多国内外记者涌进医院,朋友们也到了。有人走近马蒂尔德问:“送巴勃罗去哪儿?”“回家。”她回答。他们惊愕了,他们都知道那个“家”的惨状,但没有人敢劝阻她。“拉查斯哥那”到了,马蒂尔德不禁愣住了:好像是整个世界翻了个个儿,这房子从空中落下摔碎了一样。到处是一堆堆的碎玻璃碴、烂砖头、黄泥汤。四门大开,却无法进去。一股激流沿着入口处的楼梯冲出来——原来从房后流过的“瀑布”:水渠,被劫掠者改道引进屋里——一楼淹没在泥水中。有人建议:是不是送聂鲁达去作家协会?“不,巴勃罗想回家。不能送他去别处。”马蒂尔德断然拒绝了。这时,所有的邻居都知道诗人“回家”了。他们从自己家里找出木板、砖块、棍棒……几分钟后,一座“桥”就搭成了。人们抬着棺材爬上屋后的陡坡,从已经没有门的后门进到二楼。终于,去世后的聂鲁达进了自己的家。山坡上,一群年轻人紧跟在棺材后面。忽然,他们打破了沉寂,振臂高呼——一个人高声呼唤,众人齐声响应:
  “巴勃罗·聂鲁达同志!”
  “到!”
  “巴勃罗·聂鲁达同志!”
  “今天——永远”
  “和我们在一起!”
  “今天——永远”
  “和我们在一起!”
  这是对两周前开始而且愈演愈烈的屠杀、逮捕发出的最早的抗议呼声。
  满地的碎玻璃在人们脚下咯吱作响。这间“透明屋子”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窗,现在一块玻璃也不剩,全成了大窟窿。到处是一堆堆火灰,里面还杂着烧剩一角的图画、书页。撕成几片的纸扇、珍稀鸟类的彩色羽毛被踩进烂泥。电话已连根扯断扔在泥水里,家具不翼而飞,拿不走的就被砸烂。马蒂尔德只能坐在从邻居家借来的椅子上歇歇她那几乎麻木的双脚。餐厅像遭了轰炸,吊灯碎在地上,墙上飘着扯烂的画,印着污浊的皮靴印。人们动手收拾地上的碎玻璃,马蒂尔德止住了他们:“不要捡,就这么留在那儿吧。巴勃罗会要求保留遭劫现场的。”她把一束红色康乃馨放在棺材上。这时,瑞典大使踩着碎玻璃碴、烂泥,举着大花圈走来,把它立靠在棺材前。花圈上长长的蓝色和黄色云纹带子上写着:“献给诺贝尔奖获得者巴勃罗·聂鲁达。瑞典国王古斯塔沃·阿道尔弗。”大使对记者们愤怒地高声喊道:“请拍照,请把这些破坏、抢劫全拍下来,全拍下来!让全世界都知道!”
  来了很多朋友,他们是勇敢地穿过警察的封锁线到这儿来的。他们告诉马蒂尔德,“拉查斯哥那”被警察整个包围着。周围街道上都挤满了人,他们被警察挡住,不敢往前走。马蒂尔德去邻居家给警察局长打电话,要求他撤走警察。局长回答:“夫人,这是为了保护你和聂鲁达先生。”真是天大的笑话!真是厚颜无耻!正是他们把诗人的家洗劫一空,夷成废墟!在马蒂尔德坚持下,警察向后撤远了一些,这样,周围街道上等候的人们总算可以往前走动,进入“拉查斯哥那”了。
  人们源源不断地列队走进来,流着泪向聂鲁达致哀,和他告别。墨西哥大使、法国大使……在泥水中走进诗人被劫掠一空的家,向他告别。一位全身着黑的老人蹒跚地走来,他流着泪,迷惑不解地看着周围,似乎在问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!这就是被聂鲁达称为“我国的评论大师(同时又是矛盾大师)”的阿洛内。当年他曾慷慨解囊,资助19岁的聂鲁达出了第一部诗集《晚霞》;后来,他也曾写文章反对阿连德政府,因为他不喜欢“共产主义”。但现在,屠杀、抢劫、逮捕,还有这被砸成废墟的诗人的家,让他惶惑了,这可不是他所期待的胜利。歌唱家和作家帕特里西奥·芒斯也在人流中,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和诗人告别的。前几天著名歌唱家维克多尔·哈拉刚被害。这是死亡横行的时刻,对不肯屈服的人们就更是危险,他们不得不躲藏起来。记者比希尼娅·比达尔凝视着聂鲁达的面庞,他的两眼紧闭着,但厚嘴唇上却留着笑意。记者回忆起诗人从斯德哥尔摩受奖回来下飞机时与记者的对话。“你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?”“旧鞋子。”“哪个词你最喜欢?”“爱。”而现在,他躺在那儿,在冒着生命危险来陪伴他的爱他的人们中间永远地沉睡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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